Automattic的許多福利中,讓人看了就口水直流的就是每五年有一次長達三個月的sabbatical了。Sabbatical,指在工作一段時間後由服務單位提供的給薪長期休假。這在學術界似乎較常見,因此有「學術休假」這種譯法,但用在勞工身上似乎不太恰當,因此又有極富野心的「壯遊假」或單指客觀長度的「長假」兩種光譜兩側般的翻譯,這邊就姑且用後者。
我其實2020就滿五年了,本來打算2021的6月開始放,但COVID引發的各種封鎖政策讓我覺得放了也不能做什麼事,因此就先取消,延到今年。今年的情況大家都知道——台灣邊防失守,彷彿晚了兩年才跟上流行般,跟上了世界的腳步。但這次我決定不再等了,反正局勢已定,我們注定要與這隻圓圓刺刺像顆帶刺沙灘球般的病毒共存,人生經得起幾次等待?於是我在3月正式提出申請,從4月開始就著手計劃長假期間我負責的事務的交接計畫,5月就開始執行。除了工作方面,更令人興奮難耐的自然是這三個月的休假究竟要如何好好利用了。
我本來就有用筆記本規劃的習慣,對於這難得的長假,從想嘗試的事情、副專案、研究學習、想去的地方、想教孩子的事、想帶父母與岳父岳母去體驗的事,我像是把腦子外翻般花了數天確保每一滴靈感、每一縷思緒都倒出,用我力所能及的最小字體狠狠刻畫,直到寫不出任何一個字時,才如夢醒般停筆,對自己寫出這麼長篇如經文般的文字,竟有種暖暖的成就感浮上心頭,牽動我的嘴角不住上揚。「多麼奢侈的煩惱啊」我自嘲道,公司的長假指南中寫道:「請盡量利用這段時間做完全與工作無關的事情,為你的身心做最好的重啟」,就是指這種感覺吧?後來同事問我有什麼計畫,我一律說「我有一大堆想做的事,但我決定不要預先計畫太多,而是放下一切,讓當下的我決定」,嗯,多麼禪風的回答。
當時的我怎麼也想不到,接下來的某個如往常一般平凡展開的週一早晨,岳父會在家重摔,命危送醫。
想得到就不叫意外了
那是一個平凡的早晨。他一如既往,一大早萬物微醒之時就去田裡照顧作物,回來陪吵著不要去上學的孫女玩,接著做自己獨門的保健操。到了9點,我們只知道他回房拿鑰匙準備出門採魚腥草,被人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倒在浴廁中,口鼻不住汩汩流出顏色曖昧不明的血,現在回想起來該是一般的血液與腦髓液的混合體。他的頭部粉碎性骨折,腦部嚴重積血,因為鄉下地方沒有能動如此精密大腦手術的醫院,到終於能動手術的醫院時已經過了整整6小時,能救回一命已是奇蹟。
莫說當時,直到現在我看到他虛弱地躺在病榻上需要人抽痰、透過鼻胃管餵食、包著尿布,都像是大夢一場。他著重養生、每天務農,每天游泳好幾k,站上歐姆龍測定體年齡26歲(順帶一提我是57歲),一副我將來倒下的時候他可能還在做引體向上的態勢,任誰也沒想到竟像是把開關從on撥到off一般簡單 —— 一個喀噠,一切便成追憶。
也不知幸或不幸,因為要迎接我心心念念的長假,我很早就開始進行事務交接:把一切事務寫成文件、決定我放假時的專案負責人與團隊領導人、訂下指導原則、與所有和團隊運作相關的垂直和水平關係交代,幾乎達到了我在領導者位置一直追求的境界:一個可被取代的領導者。可惜我並沒有時間為自己慶賀這得來不易的職涯成就,而是與大夥說明後,另外請了十來天的假直通長假。這裡再次感謝a8c的同事們真的都很罩,二話不說讓我趕快滾,工作有他們罩。
愈努力,愈無力
這個標題是現在的我能為接下來到目前為止的日子所能下最貼切的註解。我常說,我唯一知道能召喚幸運的方式就是努力,而且我還有許多個人經驗能夠佐證 —— 而這是我人生首次覺得投注愈多努力反而無力感愈發凸顯,更別提召喚什麼幸運了。意外發生後,我開始自家、岳母家、醫院三邊跑,看似做了很多事,但說穿了就只是到處駐點等著需要人手的勞務罷了。時間、心力,我盡全力去維護所有我能維護的,但卻清晰地認知到,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只要我因為任何原因無法再做,該崩的就會崩、該荒的就會荒。這想法就像隻不知飽食的毛毛蟲,每天紮紮實實地蠶食著我的心智動能,排出名為無力感的穢物,填滿被咬去的空缺處,但我也只能鞭策自己繼續去做,提供這毛毛蟲更多養料,並對牠堆到無處可去的排泄視而不見。
什麼「愈努力,愈幸運」、「提早計畫,提早執行,沒有辦不到的事」、「專注當下」什麼的,我感到一路支持著我面對人生這個課題的框架,在磨人心智的日子中一天一天地崩解。在這個家族的結構改變的時刻,眼下最重要的是重建一個新的自我維持結構,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都與這無關。這就是為什麼我強烈感到我不管投注多少心力,也就是一邊延緩崩解,一邊無助地等待祈求契機出現而已。那就好像舉著一個超過自己肌力的巨石一般,放不下也走不了,只能等到撐不住的時候任它把自己壓垮一樣。例如岳父生前得意的那片田,紅蔥頭荒了、苦瓜被果蠅叮光了、甘蔗倒了,我用盡全力也就救了那幾棵長豆、絲瓜,和最後一次和他合作的四棵洛神。澆水除草時,看不見換季後的繁盛,僅能預見到我假期結束後一切回歸荒蕪 —— 因為我不斷投注「外力」,卻無法使這個「系統」需要的「外力」愈來愈少,如果以領導一個團隊或管理一個專案的角度來說,還有更失敗的嗎?
在這身心俱疲的時刻,支持著我的是盡力維持的生活常規,以及把時間與精力投注在孩子身上。可見的成效著實讓我覺得踏實許多,也有了繼續下去的動力。
故事引來更多故事
我的爺爺在我還小的時候腦癌過世,我只知道那段時間我的父親經常奔波、比較晚回家,但他從來都沒有讓年幼的我們察覺到什麼,在這件事之後,他才多告訴我了許多細節:從照護的辛苦、家族糾紛、看到至親煎熬的痛、至親忘記自己的痛。岳母的常客陳太太說到自己七十幾歲了,中風失智的丈夫照護了三年才在八十四歲過世,期間從看護到告種醫療花了三百多萬的積蓄;鄰居一位新住民的太太,過去丈夫因腦傷失智,除了會隨地大小便外還會自殘,她請不起看護又要上班賺錢養未成年的孩子,只好在早上出門時忍痛把他綁著,回到家再解開進行清理與照護;一位年輕人在照護父親多年後,身心飽受折磨在病榻前崩潰大喊:「為什麼你不去死一死!」。
就像是自然形成的互助會般,鄰里間許多長輩前來分享他們的長照故事,語氣平淡甚至帶些詼諧,但眉宇間滿是不可承受之慟,我常常聽著聽著就感到沈重得無法負荷,只能起身離開。大家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經驗,從小到大如果受到什麼傷、碰到什麼事,老一輩的人常開口就是說:「哎呀,這沒什麼,我當年也是 …」唯獨這件事,沒有一個人講得出這句話。
仔細回想起來,我過去出於對大腦這神秘器官的興趣,其實讀過不少關於腦傷、失智與其他心理與腦部生理層級疾病的相關文章,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有過這麼深的體會。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絕大多數的人對年老這件事都如此悲觀;當身邊都沒看過一個好的,又怎能有什麼好的想像呢?
去他的平均定律
萬事皆有頻率,有頻率就有週期,有週期就會在交疊處相消相疊。我很喜歡The Walking Dead裏面某一集Daryl説「fuck the law of averages」,他罵的是他們惡運連連卻不見一件好事來平均一下。畢竟「事件」本身從來都是中性的,其意義是來自個人,世界又怎會為你一個人調整週期?
過了將近一個月,在情況好像稍微穩定些時,就好像故事還不夠精采一樣,我太太的叔叔在經歷痛苦的標靶治療後,在家中跌倒過世;同一天,我小姑丈中風跌倒,命危送醫。跌倒、跌倒、跌倒,寫到這邊,我幾乎想要用我的全部存在來詛咒跌倒這件事。我想起了我的太極拳老師曾在學生提問練太極拳的好處時笑著答:「腿腳平衡好,將來預防跌倒啊」,現在聽來他還真不是在開玩笑,雖然以上三者恐怕都不是單靠腿腳好就能避免的就是了。
我太太叫他三叔,所以我也跟著叫。他是一個極度樂觀、熱衷於挑戰各種體能運動的長輩,在追憶會的投影幕上他一張張登百岳、參加自行車賽、做空中瑜珈的照片閃過,他在診斷出肝癌後甚至還跑了一趟錐麓古道,再一路往南穿了南橫回來,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竟轉瞬間就走了。我們對躺在病榻上的岳父說他的弟弟先一步走了,他保持著腦傷後一貫的面無表情,但眼角落下了一滴淚,我們不知道他究竟是知道還是生理反應。
我希望他知道,但也知道我可能永遠無從知道。
究竟在哪條境界以內是我?
我是誰?「我」這個意識究竟是什麼?
或許正是想要捕捉這模糊不清的概念,想要為生命增加客觀事實上的意義,人類的社會才會不分起源地發展出「靈魂」的概念吧。無論這個是什麼,不會是傳統民間故事裡那樣浪漫的東西吧?不論是溫馨的還是恐怖的靈異故事中,出現的靈體往往都帶著某種程度的「大腦機能」,像是生前最後一瞬間的快照般,甚至擁有智慧與清楚的意識,完全就是生前的大腦狀態的延伸。雖然以前就或多或少想過這件事,但實際看到親人腦傷忘記自己,再去思索周遭白紙黑字記載的故事,就會覺得這恐怕是過於浪漫了。既然靈魂是一個可超脫肉體的「生命核心」,大腦作為肉體的一部份,又怎能如此具體地轉印到一個超脫的東西上?就算可以好了,那究竟又是以哪一個時間點來轉印的?腦傷者的靈魂也是腦傷的靈魂嗎?還是所謂靈魂其實是在世者的集體意識投射出來的結果,跟本人根本毫無關係呢?
也許靈魂就像是漆原有紀的「蟲師」中一樣,就像一縷閃著微光、有些黏度輕煙般,最終會回到圍繞著世界的生命之流中?剝去了身心,回歸到最純粹、與萬物毫無二致的模樣。若是如此,那還是他人與我所認知的那個「我」嗎?或者說,如果靈魂是這麼純粹的東西,探討有還是沒有還有意義嗎?個性、記憶、本能,如果一層層褪去,究竟到哪一層我還能是我?曾聽過有一派學說認為「意識」是在所有感知經驗、記憶與大腦認知等等所組合出來的「超感覺」,那這是否代表,任何一個部分只要變化到某個程度,即使別人看到了我,「那個」也已經不是我了?
更狹義點說,記憶到底佔了「我」的多少部分?如果一切如常卻失去所有記憶,我還是我嗎?我們又該如何界定「失去」和「想不起來」呢?想不起來的部分會影響我的行為嗎?
現在的岳父還是他嗎?對我們來說在意外前、意外後,他的人生仍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但對他自己來說,究竟是已劃下一道無可跨越的分割,還是仍有某種能認知的延續呢?他的病情每天在變,對他來說是離開比較好還是留下來比較好?是啊,如果是過去那個瀟灑的他來看自己,會二話不說選擇離開吧,但現在的他呢?
給自己的期許
以上我都沒有答案,但我深深了解到,我能為我的家人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別的,就是把自己的健康和安全顧好。
活得比我深愛的妻子常,讓她免受喪偶之痛;健康地終老,讓我唯一的孩子不用擔心我。我很幸運,我的人生中碰到過好幾位徹底改變我對老年生活想像的超級老人,因此我對年紀增長並不悲觀,也完全認知到健康精彩的老年生活是可能的。第一位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劉興欽大師,大學時參加他的畫展,他靈活敏銳的幽默和穩健的步伐讓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是古稀之年。後來陸續見識到北海岸年近八十的深潛教練、允軒陳氏太極拳研究會的洪老師、京都花之繪姿那位龜毛講究到令人生畏的婆婆、在參加五犬山莊的攀樹體驗時爬得比我還快還高的76歲阿姨 ⋯⋯ 每一位都在提醒著我,年紀增長可以只是不同生命階段,20歲有20歲的健康法,90歲也有90歲的健康法;問題出在90歲緬懷20歲的健康,20歲看不見90歲的健康而已。
那該怎麼做?提早計畫、提早執行,專注當下,透過努力帶來幸運吧。
一切,回歸基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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